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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与钢铁、燃烧着的石油、炸药和尸臭的战争

文|李夏恩

大连金州湾,南山。凤筹三郎从齐胸深的海水里爬上来,浑身湿透。他是日军第二军团第四师第八联队的一名士兵,在一个月前才刚刚从大阪入伍,便被抛到了这个完全陌生国度的战场上。他此前听过的最大声响,可能就是夏日燃放烟花时的声音,但现在,震耳的炮声正在敲打他脆弱的耳膜。

从1904年5月25日深夜开始的战斗,至今已经超过20个小时,但双方仍未分出胜负。日军战死的人数已经超过4000。尽管牺牲如此巨大,但第三军司令奥保巩大将却拒绝休战,而是改变战略继续作战。凤筹三郎是奥保巩新制定的战略计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棋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当如何行动,他和一同从海里爬上来的近千名士兵只有一个目的——攻占俄军南山阵地。

对奥保巩大将来说,攻占南山只是其庞大战略计划的一部分,这场战役的真正目的是切断南面俄军旅顺要塞与后方之间的联系,将旅顺要塞包围困亡。但奥大将绝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役,最终却开启了通往日俄战争中日本陆军最重大也最惨烈的一战——旅顺会战的道路。

通往旅顺之路

旅顺,对战争的另一方俄国来说,实在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战场,它几乎可以说是俄国在远东势力范围所及的最南端。如果俄军将一个营从莫斯科运到旅顺港,要经过漫长的西伯利亚铁路,抵达哈尔滨后又要转到从哈尔滨到大连的支线,然后再转往旅顺,这至少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意味着假使旅顺遭到包围,那么莫斯科几乎无法及时派兵增援这里。旅顺同样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决斗场,辽东半岛遍地丘陵,夏季炎热多雨,地面几乎变成一片泥水的沼泽,难于行军,蚊蝇滋生,疫病流行,对适应西伯利亚寒冷气候的俄国官兵来说,这些不啻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尽管作为陆地据点,旅顺有诸多不便,但作为港口,旅顺却有着一个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它是俄国在远东地区唯一一个可以全年出海作战的不冻港。而且,从战略区域的角度考虑,只要俄军舰队停泊在旅顺港内,就足以威胁日军从朝鲜半岛到东北的海上交通线。只要旅顺港握在俄国人的手中,与日军鏖战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拖到俄军波罗的海主力舰队驶来,那么就可以对日本海军形成腹背夹攻之势。以俄国在海上的绝对优势,对日海战几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这种自信,从俄国海军参谋本部在战前制定的计划也可以看出:“依照现有两国舰队的对比关系,我们的作战计划的基础是假定我们的舰队是不可能会被击败的。”

对俄军海军参谋部来说,强大的海上优势使其有恃无恐。在俄军制定的计划中,旅顺的俄军舰队被寄予厚望——海上防御、与日本联合舰队作战,以等待波罗的海主力舰队到来。而旅顺要塞承担的任务则是牵制和消耗日军陆上部队和保卫舰队后方安全。

非常蹊跷的是,日本在制定战略时,也没有从陆上攻占旅顺的计划,同样是把目标放在了海上。在最初的战略计划中,日本采取的是由海军歼灭俄国太平洋分舰队或者封锁旅顺口的方式掌握制海权,保障主力决战的策略,陆上作战仅限于从北面围困旅顺,切断旅顺要塞与俄军东北主力之间的联系,配合海上作战打击港内俄国舰队。

南山战役:旅顺会战第一战

位于金州湾南部的南山,又被称为“扇子山”,恰好扼守在金州地峡最狭窄的蜂腰处,只要占领了这里,旅顺就像被截断了小指,无法与外面的俄军主力发生联系。这里也被俄军看做军事要地,防守这里的是俄军弗克狙击师的1.75万名官兵。但弗克的司令部却设在南关岭,真正防守南山的是特列季亚科夫上校指挥的第五阻击步兵团,只有3800人,配有65门火炮和10挺机枪,火炮中甚至还有当年中国留下来的旧炮。

5月25日深夜,借着大雨天气为掩护,奥保巩下令第二军对金州城发起突袭,经过5个小时便攻破金州城门。当清晨黎明的曙光到来时,奥保巩已经端坐金州城外的司令部里,命令日军炮击南山上的俄军阵地。三个小时后,日军开始第一轮冲锋。但在俄军居高临下的机枪火力网的阻击下,日军伤亡惨重。10点,俄国炮舰“海狸号”、驱逐舰“机敏”和“猛烈号”也驶入金州湾,2000发炮弹瞬间倾泻到日军的左翼阵地上,日军伤亡惨重,暂时撤退。

但到14时日军再度攻击时,战局发生了逆转。俄军南山的守军只是因为居高临下,加之马克沁机枪的使用才暂时击退了日军的进攻。但经过8个小时的战斗,俄军弹药已然不足,特列季亚科夫急电其上司弗克司令官请求增援,但得到的却是弗克“枪毙几个胆小鬼,稳定士气”的回电。此时特列季亚科夫手下仅存的士兵不足两千,却要对抗奥保巩第二军3.5万人的进攻。

人类与钢铁、燃烧着的石油、炸药和尸臭的战争

于是,开头的一幕便上演了。在付出了巨大牺牲后,奥保巩下令日军右翼的第四师从海水中趟过,绕过俄军左翼,直取其后方。当凤筹三郎登上岸边时,面对的是已经十分涣散的俄军侧翼部队,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便结束了,在夜色中,凤筹三郎看到战旗插上了南山的阵地,俄军向后方溃逃。

南山战役的结束,应该说日本拟定的战略计划已经初步达成——旅顺要塞与满洲俄军主力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俄军增援旅顺的部队,也在6月14日的得利寺遭遇战中遭到日军重创而退却。从此俄军再不敢派军南下,旅顺已成一座孤城。陆军只需配合日本联合舰队海上攻势,打击旅顺港内俄军舰船即可。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计划发生了变化,而变化的原因,正是作为战争主力的日军联合舰队。

到5月3日,俄军舰队已被日军联合舰队和水雷围困封锁在旅顺港内,而且由于旅顺港缺乏相应的战舰维修设施,所以带伤的战舰大都无法出海迎战,战斗力大大减弱。但日本海军参谋部的判断却是,俄军舰队仍具有出海作战能力,随时可能对日本海上交通线造成威胁,日舰如果强攻港口,在狭窄水域内根本无法机动作战,将会损失巨大。5月15日,“初濑”、“八岛”两艘战列舰在拦截俄布雷舰编队时触雷沉没,更加重了海军部的疑虑,俄军有潜艇参战的谣言一时甚嚣尘上,加上俄国波罗的海舰队出动的消息传来,海军部经过一番权衡,认为比起拿昂贵的军舰冒险,还是陆军的士兵更为廉价。

人类与钢铁、燃烧着的石油、炸药和尸臭的战争

从5月中旬开始,日本海军部开始向陆军施压,将原先以海军为主力的作战计划修订为让陆军“扫清外围,切断旅顺对外联系,强攻要塞,歼灭港内俄军舰队”。而5月26日奥保巩南山战役以人海战术取得胜利的现实,不仅初步达成了新的战略计划中“扫清外围,切断旅顺对外联系”的计划,更使陆军部燃起了进一步攻占旅顺,一举歼灭俄军舰队的希望。于是,南山战役,就成为了日后旅顺大会战的第一战。实现占领旅顺的希望,被寄予在了被后世奉为“军神”的乃木希典身上。

乃木希典:“军神”的进击

旅顺对乃木希典来说,可谓旧地重游。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乃木曾以一旅之众,以阵亡18人的代价,仅用一天时间便拿下旅顺要塞,被称为制造奇迹的男人。陆军部让乃木出任攻打旅顺的司令官,也是希望这一“奇迹”能够在10年后重现。而且从陆军参谋部得到的情报来看,复制这一奇迹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旅顺要塞)设施只是在清国时代旧式阵地的基础上,多少增筑了一些壕沟而已。看来俄军并没有在旅顺永久筑城的打算。”

以这个情报作为依据,陆军部决定对旅顺要塞实行总攻。5月31日,日本陆军第三集团军正式在广岛编成。从6月26日开始,乃木率已经整编好的第一师和第十一师开始扫清大连港附近的俄军阵地,迅速占领歪头山、老横山。乃木牛刀小试,便初尝战果。

7月下旬,第三军已经集结完毕,参战总兵力5.77万人,火炮230门。7月21日,乃木决定突破旅顺要塞外围全部防御。五天后,7月26日,正值日本的“菊花节”,为了向天皇献礼,乃木在这一天的7时49分对俄军发动总攻。出征前,乃木向各师、旅、团、营层层训话,告诉他们“此次战斗为争夺旅顺要塞关键”,号召全体官兵“将余平素之训示,紧铭心肝,专心一意,以期报答我君上及国民之信赖,务须人人抱定在此名誉军旗之下同归于尽之决心”,这番鼓舞人心的演说确实起到了惊人的效果,经过一番苦斗,第三军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攻下太白山、老座山、鱼皮砬子和鞍子岭。8月8日,在激烈的白刃战后,大、小孤山被乃木纳入囊中,旅顺要塞从此完全暴露在日军的面前。

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乃木就取得了一系列夺目的战果,旅顺要塞会战看来真的会像乃木在出发前所宣称的那样,在8月奏凯告捷。

如果日本陆军参谋部得到的情报是真实的话,那么凭借“清国时代的旧式阵地的基础”和“增筑了一些壕沟”,俄军确实无法与百战骁勇的乃木军团抗衡。但这个情报其实并不真实。就在陆军制定旅顺总攻计划的两周前,潜伏在芝罘(音同“福”,今为山东烟台的一个区)的情报人员发来的关于旅顺要塞的情报,才让这座要塞的真容初露水面:“东鸡冠山和二龙山之间有12个炮台,各炮台与战壕相联络,战壕前面设有宽五间(约9米)很深的水壕。”

实际上,旅顺要塞的防御体系比这份情报上的描述更为坚固。要塞的每一个堡垒都覆盖着周边方圆580米的阵地,由既深且大的壕沟和高压铁丝网保护着。堡垒内部设有多个炮台,炮台旁还设有供士兵退避的防护设施。堡垒内部有通往壕沟的地下暗道,暗道与壕沟之间留有成排的孔洞,作为机枪扫射的枪眼,可以随时狙击进入壕沟的日军,所有这一切都用混有卵石的超厚混凝土进行加固。

堡垒的阵地由三重堑壕相连,单看上去,这些堑壕的防护不过是堆着泥的简单防护墙而已,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防护墙同样由超厚混凝土构成,堑壕的顶部也被厚厚的混凝土覆盖,用来防备炮击。俄军旅顺要塞已经由10年前清军不堪一击的陈旧要塞,脱胎换骨成为当时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现代化防御堡垒。

尽管陆军参谋部早已获得这个情报,但为了配合海军行动,所以仍向乃木希典下达了“不可停止既定之计划”的命令。

乃木本人在仔细勘察过旅顺要塞之后,也得出了同样的判断。在初次接触中,乃木就已经见识了这座要塞的威力。环绕在要塞外围的高压铁丝网刚刚被运用在实战中,是日军头次见到的防御工事。很多士兵在最开始时都把它当做是普通的铁丝网,前面的人被电击死,后面的人扑上去拉,也触电身亡。一些不明就里的军官命令士兵用铁柄剪刀剪断电网,结果可想而知。

8月18日,乃木下令总攻,他颇为乐观地告诉前来观摩的西方记者“正当战役行将结束之时,你们的到来,可谓恰逢其时。”但实际上他心中对这场战役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8月19日4时30分,总攻开始,日军万炮齐射,将俄军阵地埋在硝烟炮火中。经过数个小时的连续轰击,“俄炮渐归沉默”,以为俄军已在强大火力下溃败的日军趁势登上阵地突袭,但却遭受堑壕里俄军机关枪的连续扫射,即使日军突破外围防线,还有堑壕和堡垒前的壕沟阻碍前进的道路。在第一天的攻势中,日军几乎没有前进半步,俄军主战派将领康特拉琴科则亲自上阵,组织俄军进行反击。战斗持续到第三天,大顶子山和蟠龙山的东西堡垒已经易手数次,进入了白刃战的阶段。从22日的偷袭失败之后,日军依靠的已经不是战略战术,而是庞大的人海攻势。

24日中午,连续6个昼夜残酷且几乎徒劳无功的强袭之后,乃木下令停止总攻。1.58万人的伤亡,换来的只有大顶子山和蟠龙山东西堡垒等几个阵地,其他目标仍然紧握在俄军手中。失败情绪头一次从上到下笼罩了整个日本军队,在26日第一师团的军医部长的日志中提到这天除了送来1400名伤病员外,还送来80个“自伤者”,这些所谓的自伤者都是因为几天来连续的残酷战争而丧失意志,为脱离战场而弄伤自己的士兵。

由海军和陆军参谋部的指令而强制实施的作战失败了。乃木大将向参谋本部发去电报,称“欲以强袭夺取旅顺要塞,此事全不可能”。

要塞:勉为其难的总攻

初次总攻的失败和对敌情的观察,令乃木希典认为有必要改变作战方案。全面总攻势不可行,在参谋会议上,第一师团参谋长星野金吾大佐提出的一个方案引起了乃木希典的注意,星野提出,如果能占领旅顺西北面的一座小山,就能从山上展望整个旅顺港,以此为据点,就能从要塞头上越过直接炮击港内的俄国舰队。这座小山被命名为“203高地”。

既然海军部的主要愿望是消灭旅顺港内俄国军舰带来的威胁,那么攻打203高地的计划就是可行的。9月16日,乃木下令军队进击203高地,这次采取的战略是炮击高地后的斜面,然后进行突袭。日军首次使用了28厘米重榴弹炮,这种炮一共只有18门,但威力惊人,射程7900米,炮弹重250公斤,是当时陆上战场最大口径的火炮。因为其发射后产生了一种类似火车鸣笛的呼啸声,有着巨大的精神震撼力,所以也被称为“火车弹”。

在榴弹炮强大的火力下,俄军的永久性要塞土崩瓦解,仅经过四天的战斗,日军就已经拿下了侯石山、庙堡和龙眼堡垒。但在进攻203高地时,因为康特拉琴科的部署防御和速射炮密集火力的炮击,日军惨败,203高地山脚下的三个营几乎全被炸成平地。22日,乃木只得下令暂且收兵。

就在此时,乃木收到一则喜讯,在攻击203高地途中占领的一座名为南山坡山的小高地上,可以看到旅顺舰队。日军立即从南山坡山测定旅顺舰队位置并开始炮击,6门28厘米重榴弹炮的炮弹成功越过要塞,直击俄军舰队。

10月7日,经过连续多日的炮击,乃木判断俄军三艘舰船已失去战斗力,不久,受到日军炮击的俄罗斯舰队避难外港,进入射击死角。此时,日军从俄军战俘口中获得有利情报:旅顺舰队主力已撤去弹药和火药,火炮业已转为陆上炮,水兵也被编成陆战队。这意味着在南山的炮击,已经使旅顺俄国舰队完全丧失战斗能力。

但就在10月16日,日军大本营收到令人震惊的消息,俄军波罗的海舰队17艘舰船,正向日本近海驶来。海军部开始怀疑乃木关于旅顺俄军舰队溃灭的报告。如果旅顺舰队尚在,那么一旦与波罗的海舰队合流,日本联合舰队将岌岌可危。制海权一旦被俄国舰队控制,那么日本战败,将成定局。

心怀疑虑的海军部再次向陆军施加压力,要求其尽早占领能一望海港全景的203高地,刻不容缓。一面是从情报上得知俄军旅顺舰队已经丧失战斗力的第三军团,另一面则是心怀疑虑要求确凿击灭俄国舰队的海军部,陆海军围绕种种情报产生裂痕。

实际上,从后来解密的俄罗斯档案中看,日本陆军关于旅顺舰队已经击破的判断几乎完全正确,但海军部却对陆军并不信任。在乃木一方,则对海军频繁要求的攻占203高地的命令漠然以对。比起耗费巨大兵力攻打203高地,第三军更愿意采取挖掘坑道的方法,将坑道挖到俄军阵地,然后发起总攻。

10月26日,坑道终于挖到俄军阵地,乃木下令总攻开始,但俄军对此早有察觉,他们或开炮或抛掷炸药包以阻拦日军,同时也效仿日军,同样用开凿地道的办法来接近日军阵地,破坏日军的工事,康特拉琴科接连调集数支预备队进行突袭,配合以坑道爆破等方式进行阵地防御。11月1日,日军长达两个月的坑道战终告失败。

11月3日是明治天皇生日,战败的消息传来使陆军本部心生动摇。乃木希典终于被逼上绝境。11月26日,在强大的压力下,乃木下令总攻203高地。同一日,波罗的海舰队刚刚离开达卡,向印度洋进发。

203高地:不必要的神话

在明治时代著名风俗画家小林清亲脍炙人口的日俄战争浮世绘中;在日本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东京日日新闻》的头版上;在樱井忠温狂销四十年重印1006版的自传小说《肉弹》里,旅顺会战不仅仅是一场“关系皇国之危亡”的大战,而且是一个神话。这里面有百战的英雄,不屈的烈士,英勇的气概和忠贞的精神,它是大和魂的具象,也是武士道的精髓。而将这个战争神话推向顶点的,正是旅顺会战的最后一次总攻,203高地之战。直到数十年之后,这场战役仍然顽固地铭印在日本民族的脑海里。1980年由这场战役改编的电影《二〇三高地》在赚取了无数日本人热泪的同时,更点燃了战后日本再一次复兴的热潮;文坛巨匠司马辽太郎在巨著《坂上之云》中,更用如椽巨笔将203高地之战铺陈成一场惊天骇地的壮阔传奇。除了对马海战,再没有哪场战役像203高地之战一样,被加上了这般沉重的荣耀冠冕。

但事实上,再没有哪场战役比203高地之战更像一场不必要的悲剧了。导致这场战役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海军部对俄国波罗的海舰队到来时间的误判。11月1日,就在乃木希典第二次旅顺总攻失败的消息传到日本时,俄军舰队离开伊比利亚半岛的威戈港,3天后抵达摩洛哥的丹吉尔。日本海军按这个速度推算,认为俄军波罗的海舰队将会在次年1月就到达日本近海。11月8日,陆海军召开大本营联络会议,海军部在会上严重质疑乃木希典关于旅顺港俄国舰队已失去战斗力的报告,再度逼迫陆军部向第三军下达进行203高地总攻的命令。陆军部被迫接受了这个意见,次日给乃木希典拍发电文,强令其将战略重点改为203高地,发动总攻。

但乃木希典却并不情愿接受这个命令。在8月初,俄军刚被围困时,尽管做好了长期孤守的准备,但要塞中的粮食也只够维持三个月。虽然连续两次大战打没了不少吃饭的嘴,使储备粮的维持时间稍加延长,但供应也只够维持到12月中旬。乃木派往旅顺城内的间谍发回的情报也证明了这一点:“当初四万人的旅顺守军多有负伤,现健全战斗人员不足1.5万,兵数不足,就连伤病员也被推上前线”。11月的天寒地冻使要塞里的俄军更是雪上加霜,粮食短缺、伤病、寒冷、士气低落,乃木相信,只要坚持原有战略,不断消耗俄军战斗力,要塞终会陷落。从各方面判断,这也是代价最小,最合理的战略。

但海军却已经失去了耐心,11月14日的御前会议上,海军使出杀手锏——向天皇直接上奏,逼迫陆军将消灭旅顺俄军舰队作为首要战略。11月22日,明治天皇向乃木第三军下达不惜一切夺取旅顺港,击破敌舰的敕命,这成了压垮乃木的最后一根稻草。

11月26日,总攻开始。但就像兵法里常讲的那样:“困兽犹斗”。已经被围困三月,弹尽粮绝的俄军开始了最惨烈的反扑。守卫这座高地的,正是南山战役中以一团之力对抗奥保巩三万大军的特列季亚科夫上校。由于两个月前日军对其突袭,已经使俄军注意到了203高地的战略价值,通过赶工建设,这里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个强大的要塞。俄军巨炮向日军营地接连开火,日军也将大量炮弹倾泻到高地上,然后是突袭,接着又是炮击,然后又是突袭,但日军的接连几次进攻都被特列季亚科夫击溃了。

但到12月1日,情势发生变化。从战役开始,乃木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规避可能会造成的大规模伤亡而采取突袭战略,但就在这一天,满洲军总参谋长儿玉源太郎赶赴旅顺前线,实际上接管了乃木的指挥权。被称为明治智将第一的儿玉并非浪得虚名,当其父被藩内守旧派刺杀时,年仅9岁的儿玉亲手为其父擦拭尸体,料理后事,从这件小事亦可看出儿玉的性格特征——纯粹理性的冷静和近乎残忍的冷漠。儿玉的到来成功地将第三军的伤亡数字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也让203高地之战的惨烈程度更上一个台阶——“这不是人与人的战争”随军记者诺金形容道:“而是人类与钢铁、燃烧着的石油、炸药和尸臭的战争。”

12月5日,主战派领袖康特拉琴科冒着炮火赶到203高地,直接指挥战斗,英国随军记者看到日军“用刀剪,用手扯,用牙咬,拔出铁丝网上的木桩”,到11时,双方的武器已经由机枪变成了指甲和牙齿。下午1时30分,日军攻入203高地顶上的堡垒,他们发现活着的俄国守军只剩下一个。下午5时,在山顶的残弹碎瓦和腾起的烟雾中,太阳旗迎着余晖随风飘扬。

203高地的胜利绝对是件难以消受的奢侈品,日军以1.1万人的代价消灭了俄军400人大获全胜,海军终于心满意足地亲眼看到陆军从203高地上发射炮弹,将已经失去战斗力的残余俄舰尽数击沉。然后放下心中包袱,安然回国从事整修。此时,海军一直以为大敌当前的波罗的海舰队,才刚刚抵达马达加斯加岛。

已经形同虚设的旅顺要塞也走到了它的尽头。其实,只要再挨上一段时间,饥饿便可以替日军彻底了事。但203高地已经陷落,那追亡逐北便也不在话下。12月15日,一颗炮弹击中要塞,主战派领袖康特拉琴科阵亡。早在三个月前就找好投降托辞的要塞司令斯托塞尔即刻致书乃木希典谈判投降。1905年1月2日上午,一面白旗在要塞上空升起,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斯托塞尔不失帝国尊严地在投降书上签字,俄军迅速丢下武器,如释重负地加入日军的抢劫行列当中。

4个月后,拖着一堆补给船只的波罗的海舰队终于姗姗来迟,抵达中国海面,5月27日,对马海峡,俄国舰队全军覆没。

请君勿死

“王师百万征强虏,野战攻城尸作山。愧我何颜看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

旅顺会战一年后,乃木希典回到日本,他自然被作为旅顺会战神话的缔造者而受到日本国民的狂热追捧,但乃木本人却从此被罪恶感萦绕终生,五万将士殒命的事实使他难以自拔。当人们在庆功会上向他举杯称贺时,他回敬道:“余即杀乃父乃兄之乃木也!”全场无不变颜泪下。在入宫复命时,乃木在天皇面前拜伏恸哭忏悔罪责:“臣不肖,折损陛下忠良将士,夙夜惶惧,唯有剖腹谢罪。”天皇则劝慰道:“卿衷情朕全知晓,然卿尚有重任在身,卿强行其志,姑待朕百年之后。”6年后,明治天皇驾崩,乃木希典在奉安大典后,与其妻一同殉节自杀。这一天是1912年9月13日,正是在8年前的这一天,乃木定下了进攻203高地的战略。

铸就了乃木辉煌战绩的203高地则被他改名为“尔灵山”,山上修筑了表忠塔和纪念碑,在1945年前,每年都有日本老师带领学生来到这座日式步枪子弹形状的纪念碑前接受军国主义教育。而整个旅顺会战所用的大规模人海战术,则在日俄战争10年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推向极致,以“绞肉机”著称的凡尔登战役正是这场东方战役的西方翻版。

凤筹三郎幸运地在战争中活了下来,回到大阪的家乡,但他的很多战友却再也没有踏上返乡之途,这些生者与亡者都不过是帝国战争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他们的名字也会很快被遗忘,融入到这场战争的壮阔的宏大叙事之中。但凤筹三郎的姐姐,与谢野晶子却试图抵制这种遗忘。就在她的弟弟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之时,这位明治时代最有名望的女文人写下了流传后世的《请君勿死》:

……代人洒血殉虎狼,血染沙场竟为何?若是天皇思虑密,岂信战死显荣耀?……呵,吾弟,请君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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